花开两生面,人心迥不同。五月榴花正盛,开得如火如荼。心情好的人看着赏心悦目,心情不好的人却觉得刺目碍眼,乾清宫内的万历皇帝明显就是后一种,看着桌子上摊开的奏折,皇上的脸同宫外盛开的榴花一样灿烂如血。
罗大厷是个很合格的言官,一本折子写的辛辣无比,摆事实讲道理,痛斥申时行为官不正,两面三刀,上不足报天恩,下负百官之信任,其人阴险,其心当诛!
“陈词滥调,鬼域之心,说的冠冕堂皇不过是排除异已,估名钓誉之流!”万历冷冷哼了一声,伸手将折子狠狠的丢到了地上。
一个罗大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好多个罗大厷……仿佛是约好了一样,吏部给事中钟羽正、候先春,中书黄正宾等人俱有本章,无一例外将枪口一致对准了申时行。
和大臣言官斗了半辈子的万历深知,这只是个刚开始。如果搞得不好,紧接着再来可不就是这几个,想到铺天盖地喷来的唾沫星子。万历头大如斗,身心俱疲的瘫倒在龙椅上,生平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已为了打倒搞臭张居正,解放言官这个做法是真的正确的么?
黄锦悄悄将掷了一地的折子收了起来,一脸忧色的看着正按着额头,无限烦恼的皇上。
“陛下,您看……”
“看什么看,这个罗大厷朕决不能放过他,如果不是他将这事捅出来,何至如此!”说完这句后,忽然又暴怒起来,“内阁那些家伙全都是吃干饭的么,这种密奏怎么会发到礼部去,好好给朕查下,这事只怕有人存心使坏!”
黄锦口中连连称是,心里却在暗暗埋怨:明知这是密奏,万岁爷您当咱家这个秉笔太监是死的不成?交给咱家来办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现在怨张怨李的,顶什么用啊……
腹诽就是腹诽,面上却不敢带半分来,皇上的脾气他太清楚了,错是别人的,对是自已的,总之这辈子他老人家决计是不会承认有错的那一天就对了。
“罗大厷免职,让他有多滚多远!这种估名钓誉之辈立在朝堂之上,朕看着恶心!钟羽正、候先春等跟风之人一律罚俸一年,若再敢无事生非,跟风起哄,朕不介意他们与罗大厷一块回家!”
黄锦脚不沾地将旨意送到内阁,光看王家屏和沈一贯接旨时那错愕的神色,黄锦明白皇上这次的决定,怕是在往烧得滚热的油锅里添上了一瓢凉水,效果肯定是杠杠的。
旨意一下,朝廷内外一片哗然,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皇上正在彻头彻尾的玩包庇!这下效果适得其反,本来有几个同情申时行的言官纷纷掉转了枪口,大家齐心发力,一场倒申运动就此开始。
锦上添花,烈火亨油永远是最现实的,在你如日中天的时候,人人笑脸相迎,拍马奉迎。现在倒霉了,时移事易了,就应了一句老话,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
多日不曾上朝的申时行今日受召站在太和殿上,终于体会了一把到张居正倒台时的痛苦。你能想象之前被人高高捧在云端上,一口一个阁老叫着时是何等风光,可如今还是这些人,唯一不同的是手变成了脚,一哄而上将你踩在脚下任意践踏的感觉么?默默打量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打量着自已奋斗大半生的太和殿,申时行心头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老大人通达一生,能忍人之不能忍,若能理解常洛苦心,大明幸甚,常络幸甚。”这是昨日朱常洛走时指着自已书房中那幅对联,含笑对申时行说的一番话。
对于申时行来说,忍这个字对他来说很擅长,张居正在位时他在忍,自已在位时更在忍,但让他不能忍受的是没有希望的忍。对于万历他已经绝望,但朱常络的出现,给他带来了希望。他相信自已从今以后不必一个人在黑夜中独行,他相信只要熬过这短暂的黑夜,黎明到来之后就有希望。
万历十六年五月,在科考舞弊案余波末了之际,太和殿上以罗大厷为首弹劾申时行的一众言官受到了皇上的严厉呵斥,极富戏剧化的是罗大厷意外失去了申时行的奏本,本来铁证如山的弹劾,硬生生改成了风闻奏事,变化之大连带着他自已都焉答答的没有了精神,顾宪成、叶向高一众人等脸若铁青,敢怒不敢言。明明这一场必胜之局,居然这样草草收场,实在让他们不甘心之至!
事情并没有这样了结,随后申时行的表现让太和殿上的一众君臣们全都傻了眼。明明已过难关的申时行坚决请辞,其意之坚之定,让皇上和百官为之动容,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万历恼怒申时行的不识相,一怒之下准了他的奏折拂袖而去,这意外让顾宪成等人喜出望外。一座不可捍动的大山自动倒了,怎能不让他们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可是有一点很奇怪,申时行辞官后并没有收拾东西打包回老家,而是在申府内悄无声息的隐居下来。对外称病,大门紧闭,所有亲朋故旧包括上门拜访一概闭门不见,一直到几个月后侍疾回来的王锡爵回来,这门才算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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